再见四满仓

　　过年期间，有一天一大清早，我接到四叔的电话，让我和媳妇爱兰中午务必去他家吃饭，而且说我是文化人，又好久没见我了，有好多话想和我说说。

　　我是在临近挂电话时，才通过言语大意推断出这个打电话的“四叔”，就是我小时候一贯喊他“四猴娃儿”的四满仓叔。其实他才比我大两岁，但母亲说按村中老人们留下的规矩，四满仓家辈份高，虽然四满仓成天和我疯玩儿，但是我必须得叫四叔，没办法。

　　挂了四满仓叔的电话，我随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母亲，不等我说话，便把家长里短跟我说了个遍，园地里新种玉米顶出嫩芽啦，兔子大白和小白今儿早一打架就拉不开啦，大灰兔又当妈妈啦，家里又跑来个大花猫咋也不肯走啦。又嘱咐我说，“别让云儿在校学习的太晚了，小心累坏孩子身体的，你当年哇也没考上个名牌大学，这不也生活的挺好么”。听母亲絮叨完，我一一“嗯嗯”应答后，才赶紧插了一句话说，“妈，我们今天想回村，看看你和我大。”

　　母亲就欢快的说，“给你们准备羊肉汤、山药鱼吃，行不？”“妈，今天回去我们有吃饭地儿了，是我四满仓叔叫了。”母亲就乐了说，“呵呵，这老四猴儿也想起叫你吃饭了，我们也正准备去给他道喜了。”“啊”？母亲的话着实让我吃惊了一下，“咋也叫你们的了？”“是啊，咱们村人差不多今天都去他家吃饭呀”！“四满仓叔咋请全村儿人了？”我不解。“你不知道呀，你四满仓叔没告诉你啊，人家今天娶了媳妇儿啦，从今天开始你四满仓叔也算是有家的人了，今天是你四满仓叔大喜事的日子，他高兴叫你来，你要有时间，就赶紧回来，给他道个喜”。

　　听完母亲的话，我的心里很为这个一直苦命的四满仓叔感慨，也为这个全村也就是60多口人的小山村热情好客的乡亲们，都赶去四满仓叔家贺喜感到欣慰。

　　四满仓叔家里弟兄九个。他出生后，和上面的二哥、三哥一样，借他满仓大哥的名，被父母唤做二满仓、三满仓，他排行老四，自然就是四满仓。遗憾的是，直至后来他的九兄弟也就是九满仓降生，在他的记忆里，从来就没吃过饱饭。

　　那年月，小麦粉在家里口粮中异常金贵，平时根本舍不得吃半碗。只有父亲和大哥二哥三哥们干地里重活时，满仓妈才舍得挖上几碗，蒸上雪白的馒头。可是好不容易盼来的雪白馒头，也不是管饱的吃。

　　四满仓叔比我大两岁，8岁时的四满仓看上去就比一般的孩子壮实，不但个头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的多。

　　农闲时大人们垒土墙时用的土坯子，我搬一块就已经非常吃力，四满仓一只手提一块连跑带跳的。

　　同龄人中，数四满仓最吃苦耐劳，饭量也实在大。

　　有时候四满仓妈的馒头不是雪白、却是很大的时候，四满仓竟然能一口气吃三个，还不算加三大碗炒面灰菜汤。有一次，本来已经吃过饭放下碗筷的四满仓，乘着他爹不注意，从后炕头母亲身后下地时，手里悄悄的拿了一个馒头，向我做鬼脸，我就知道那是他想给自己预留下，等半后晌饿了时做干粮吃。

　　可这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就在他已经下到地下时，低头找鞋子的空儿，被他爹着头就是响亮的一巴掌，打的四满仓连哭的声都不敢发出，边流眼泪边往外跑。身后四满仓妈就拿着刚才掉地下沾了柴火的馒头，哭着追赶出来。“枪崩猴那个老东西，可怜我娃没吃饱，四满仓，给妈把馒头拿上去，饿了吃。”

　　“干重苦的人吃不饱能行了？让小屁孩都拉达完，那干活人回来吃西北风呀？”

　　在四满仓委屈的哭泣中，四满仓爹一边怒气冲天的吼叫着，一边用力的将存放雪白馒头的饭柜用锁链重新锁上。

　　在四满仓幼年的记忆中，雪白馒头能管饱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村里谁家盖房、垒土墙、担土、和泥、脱土坯、切草、打井，四满仓都要去旁边帮忙。辛苦劳动的丰厚回报就是在临近散工时，东家便会留下干活的大人孩子，猪肉粉条烩菜、雪白馒头管饱吃。

　　老实讲，随着我后来外出读书求学，我见四满仓叔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只是偶尔有时候回家，母亲便借邻居婶子们的话，闲聊起村里哪个后生出外工拿回多少钱时，母亲总要赞叹，“今年四满仓拿回的多，真是个成气的好后生，可惜家里弟兄们多，把个好后生耽误了”。

　　我也听村里人说，全村出外工匠后生们中，四满仓每年挣钱最多，可都是供养了其它兄弟们了。五满仓和六满仓都相继考上了大学，现在呼市、包头工作啦。七满仓、八满仓都读到高中，一个是村民办教师，一个是乡里兽医，都领上了社保，生活都不错。九满仓在去年考上了国家211重点大学读书，县里一次性给予九满仓4万元的助学金。

　　“如果，四满仓和我一样把书念下去，至少也和我一样在县城生活啊！如果当时四满仓也能享受助学金的话.......”

　　田野碧浪翻滚，我一路心潮起伏。

　　村里的秧歌队、唱手们早已按奈不住、扯开嗓子发出的嘹亮歌声欢快飞出村外。四满仓叔家门口，早已挤满了前来道喜的乡亲。母亲、父亲也和乡亲们一样，挤在人群中，脸上溢满开心的笑容。一身西装、红色领带，发型规正，光鲜照人的四满仓叔手里拿着红色的喜烟喜糖，在人群中散发着，爽朗的大声笑着。我快步向前，大声喊叫着四满仓叔的小名“四猴娃儿”，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喊你小名没意见哇，四满仓叔”，“咱们光屁股长大，谁跟谁了，要不是老人们有意见，你叫我声四哥多好了，哈哈哈，快请进，你回来的正好，我和你这个懂国家政策的明白人好好聊聊。”

　　“四满仓叔，我今天专门回来祝贺你新婚大喜，幸福一生啊！也终于有个人来照顾你啦！说明你的优秀，吸引了我四婶子啊！”

　　母亲30年的老邻居、快人快语的相莲三大娘就接过话岔说，“小和，要说你这个秀莲四婶子，当年那可真是方圆三十里的好女人，可惜呀一来是老传统说换亲就是亲上加亲，二来是她上面哥哥们多，父母硬是拿她给哥哥换媳妇了，结果也没落个好男人手里，馋懒输耍不成个人，油瓶子倒了不扶，还成天喝酒打老婆，你说那能过成个人家。后经大队领导做主，和那个泡男人（个泡男人：方言，不成器的人）离婚啦。这回嫁你四满仓叔，秀莲也算是跌入福个洞里啦。”

　　喜宴，在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秀德老汉的主持下，隆重开幕了！

　　青苗正出的季节里，一年难得有闲功夫的农人们，喝酒、唱歌、讨喜钱红包，在正屋、堂屋的脚地上乱作一团。

　　“小和，你是明白人，我正有个事咨询你呢，你说我现在结婚了，是进城好还是在咱村好了？”“啊呀，四满仓叔你这么年轻，我看你应该进县城生活，先租上房子，攒上几年钱，然后买个楼房多好。”

　　“小和，你还不知道哇，人家有楼房啦。”“今年县里开展精准扶贫，咱们村人一致同意让四满仓这个心眼好、人老实的好后生进入精准扶贫户，县里给50平米的楼房，四满仓的楼房钥匙也拿上啦，已经装修好了，就等住的了。”“像四满仓这样分到移民楼房的，咱们村就8家了。”

　　大家七言八语的吵吵着乐呵着。

　　“这真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啊，四满仓吃苦肯干，媳妇秀莲贤惠善良，好日子来啦，感谢党的好政策啊！”老支书秀德叔一字一句的和我说着。

　　四满仓叔和新媳妇秀莲双双端起酒杯激动的说，“各位大爷叔叔、婶子姨姨，亲朋好友们，我四满仓是乡亲们看的长大的，秀莲也是个苦命的人，我们俩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多亏咱们村的乡亲们，我和秀莲谢谢大家啦！党和政府给了我们这么高的待遇，我和秀莲也想依靠自己辛勤的双手、诚实的劳动，干出点成绩，回报乡亲们，就像习总书记所说的那样，到2020年，我们国家全面小康时，也不能落下我们家啊，我俩敬大家一杯！”电视声、录音机声、碰杯声、吆喝声、起哄声，淹没了一切。

　　回去的路上，媳妇儿爱兰开车，“你喝不了酒就少喝点”。不胜酒力的我，彻底醉倒了。

　　眼前一会儿仿佛是那个破衣烂衫吃不饱雪白馒头的四满仓，一会儿又好像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养殖公司董事长四满仓。但无论如何，许多年前我脑海中陈旧存在的愁苦不堪、生活落魄的四满仓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阳光生活、美好日子、新的奔头，一幅幅明媚画卷般的美好未来，已经在乡亲们面前春风徐来。

　　昏睡中，我的耳边仿佛传来歌声——《在希望的田野上》！(乌兰察布市化德县宣传部副部长、县文明办主任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