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是一年母亲节了，这个节日呢，照理都是过得平平淡淡的。不像圣诞节铺天盖地的温暖红色，也没有情人节浪漫的氛围。在微博上，我看到人民日报发了一个：快要母亲节了，发条微博告诉妈妈，我爱你们。然后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在这一天被提及的次数在一年内会达到巅峰。

　　啊，可是怎么人民日报都犯糊涂。妈妈用微博吗？看微博吗？都转发一条该微博，真的打电话或者去看望老人了吗。

　　去年的夏天我一直住在家里。从五月初到八月底。心里很清楚，我即将嫁人，这大约是我跟父母朝夕相处的最后一个夏天，所以我尽量迁就他们。虽然我朋友得知我一连住家四个月，只是偶尔出去放风，都封我二十四孝，但对我爸来说，就是“你怎么长大以后一点也不顺我的心？”

　　所有的细小变化，都在指向他们的老去。

　　我小时候，全家还有赖床习惯的。现在每天五点多，我爸妈都准时醒了。我爸妈厨艺都很烂，而且他们对吃的也不太讲究，干净能果腹就行。小时候我们常常三个人去单位食堂解决。这两年，他们开始在饭桌上很细致地讨论，附近哪个超市的生鲜好，买蔬菜得去哪个菜场。我觉得我现在无论如何都到达不了那种，“为了菜品新鲜去两个菜场”的生活境界，但我爸妈，突然间就这么做了。

　　大学毕业后，我爸妈定期跟我说，别到外地去工作了，就留在成都。外地连地铁都是阴风阵阵的。我原本以为他们是不喜欢其他城市的快节奏和钢筋水泥混凝土的生活，后来发现也不是，他们压根不针对别的地方，他们只是想留我在身边，最好我三十多岁住在隔壁小区，每天仍然回家吃饭。

　　我十来岁的的时候，主持着学校大大小小的各种活动，那时候我爸很自豪，跟同事介绍说，她一点也不怯场。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爸跟我说：“我那个同事xx，那天跟我炫耀，说他跟他老婆、女儿，三个人的单位，相距不过500米。下了班还一起散步回家。”……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我爸是非常讨厌小孩的。他喜静，所以讨厌一切会发出尖叫声的生物。但今年他跟旧友聚会，对方又添了个儿子。孩子长得不算太可爱，所以我礼貌性地夸赞几句后，就坐下了。只有我爸。主动坐到孩子旁边，全程逗弄他。我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先是看得发蒙，然后有一点点难过。

　　前段时间我妈的一个闺蜜来玩。她们三十岁后才认识，注定了有过很多暗自较劲的时刻。但这一趟见面，我妈却异常热络。我陪在一旁吃饭，听她们聊故人的变迁。有人公司倒闭了，有人的女儿远嫁，没什么幸灾乐祸感，只有亲切。就连说起十余年前某人出轨，用的也是玩笑的口吻。都是我不熟悉的名字了。我听得不耐烦，在桌子底下绞手指。突然的，她们说起各自父母的健康状况。说起要怎么打印一张假的报告单，来骗过父母，好让他们相信，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说到心酸处，两个人同时拿起纸巾擤鼻子。我听得发愣。

　　特别年轻的时候，总想着争气，也不知道那口气是跟谁在争，又要争给谁看。只知道要赢，要体面，要漂亮。

　　被胜负心驱使，密友也像宿敌。

　　直到有天她们都老了，坐在一起，说起慢慢凋零的故人。觉得人生像一场逃难，你就这样被迫舍弃了，那些光彩却不重要的部分。

　　爸妈年纪大了，舌头没那么灵敏，饭菜开始偏咸。而我口味很淡。所以我刚回家的那一阵子，每天吃完饭都得咕咚咕咚喝一大杯水。又过了一阵子，家里饭菜都跟没放盐一样。我问我妈怎么回事。她说：“你不是说太咸了吗，我真的不太尝得准你的咸淡，索性就少放点盐。”

　　我今年自作主张买了只小狗回家。原本以为我爸妈会很嫌弃的，做好了会让我送走的准备。没想到我妈舍不得了。虽然天天痛斥它到处乱啃，还要早晚各遛一次弯，我妈还是舍不得。她蹲在地上，一遍遍地把我抱过的玩偶丢到地上，让它去捡。亲昵地摸它的头。成年后别人摸我头我都下意识想躲。突然有点明白了。比起麻烦，爸妈更加不适应的事情是，他们不再那么被需要。

　　以前我吃饭的时候话特别多，手势丰富、语气夸张地，说学校里发生的小事。爸妈心不在焉地听。他们那时候在想什么呢。房贷吗，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吗，还是生活繁琐的矛盾？现在饭桌上，爸妈盘问我一切生活细节，我尽量用“恩”和“哦”应付过去。

　　终于我成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那一个。

　　我记得我妈30多岁的时候，我和她出去，人家常问我这是不是我姐姐或者我姨妈，说她才20多岁，她会难掩开心的纠正别人。她说，现在别人夸我年轻，其实我并不怎么高兴。我说怎么呢。她说，因为我心里知道，我的确已经不年轻了。

　　他们渐渐从“放”活成了“收”。收起了从前的心气，在朋友圈转发别人家孩子的投票链接，奥运会期间就学了个“洪荒之力”的流行语，每天用，觉得自己很时髦。他们永远都听不出来，“岁月静好”都快要变成一个讽刺词了。

　　这也没什么。只是我仍然胃口太好。不满足于从日常里寻找细小的快乐，还想活得大开大合。

　　心还是太野。猛虎把蔷薇啃了个精光。

　　所以看着爸妈认真谈论阳台上的花，有点难过。

　　有句话，人们总在母亲节的时候用：妈妈是个美人，岁月请善待她。

　　我没用过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太温柔，然而岁月总是很残忍的。

　　岁月的车轮是你刹不住的，轮子该轧过那儿，就轧过那儿。然而残忍归残忍，希望跟着它走的人，都能温柔一点。